蒙古马的一百年
令人感动的真诚与扶上马背不朝前送的冷漠同时存在,能把忧伤压抑到扁平,然后用音乐送到无边无际
撰文/舒泥 摄影 /草原味道

最初翻上马背的人应该不是为了娱乐,而是为捕猎马。最初载着人类奔跑的马, 只是因为惊慌想要逃跑,猎人感受到他从未感受过的速度,一下子奔跑了很久才能到达道德的距离从此发现了驾驭骏马的乐趣。

蒙古人的蒙古马

谁在什么时候驯化了马已经无从考证,从蒙古人有记忆的时候起,在蒙古人创世纪的那些传说中,他们就已经在马背上。人类驯化马的过程记录在遍布内蒙古的岩画中,早期的岩画中野马的形象已经出现,而晚期的岩画中则有捕捉、驯化、使用马的画面。中央民族大学蒙古学教授贺西格陶克陶老师说:“那时候的画,没有立体感,有那种两匹马朝两个方向拉的,那个其实就是在拉车,说明那时候马的用处已经很多了,马车也有了。”游牧民族有了马,就插上了翅膀。马对于蒙古人来说不仅是伙伴和生产工具,还是生死之交的战友,承载可汗权利和荣耀的生灵。

在蒙古人的传统中,很多牧业劳动是依靠女人完成的,比如喂羊羔、挤牛奶等。但是有一个重要的劳动是要由男人承担的,就是挤马奶。在《蒙古秘史》中有一个故事,铁木真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路上遇到一个叫博兀尔术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正在挤马奶,他了解了铁木真的情况后,就把装马奶的皮囊埋在地里,和铁木真一起去找马。马找回来以后,博兀尔术又把皮囊挖出来,抱着皮囊和铁木真一起去了自己家里。可见那个时候,挤马奶的工作就是由男孩子完成的。为什么要男人挤马奶呢?这里面有个原因,在战乱频繁的蒙古高原上,每个男子出去打仗的时候,身边一定有马,这时,马奶是最方便取得的给养,男人熟悉挤马奶,是蒙古骑兵保障后勤的一个办法。马奶除了能作为食物,还是一种药材,可以治疗很多疾病,因此是保障战斗力的重要物资。

内蒙古农业大学副校长、中国马业协会秘书长芒来,是一个牧民出身的大学教授,父亲也是牧马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他说:“蒙古马主要有几个国外的马或者现在人们培养出来的马不具备的遗传特性:第一个适应性特别强,耐寒。蒙古马冬天不需要圈养,一年四季在草原上,抗寒能力非常强。第二,耐力强。蒙古族是牧民,每年开那达慕大会,主要的内容是赛马、射箭、博克,也就是摔跤。赛马主要是二三十公里,甚至是四五十公里,最远的一百公里这样长距离的比赛。这样长距离的比赛从起点到终点一口气跑下来,蒙古马也没有肺出血的情况。现在国际上一般是纯血马,一般就跑800米到3600米,这样有时候还肺出血,蒙古马的耐力特别强。第三,蒙古马的性格特别的温顺。蒙古人和马的感情是朋友关系,而且是牧区五畜中排第一,日常生活中,马是最跟蒙古人息息相关的,从某种意义上说,马已经成为蒙古人的家庭成员之一,它是不会说话的朋友。”

《蒙古秘史》记载,蒙古军队中有一个特殊的组织,类似于“后勤”。那时候一出去打仗几年回不来,也不是根据地,蒙古人一路西征一直在走,后勤就是畜群。专门有掌管后勤的人赶着成群的牛羊马匹,跟着骑兵走,牛羊一路走,一路养,是不用运输、保值增值的食品来源,而马匹则可以提供给前面的将士随时更换。牧民平常骑马,骑几天就给马放假,换一匹,士兵也一样。另外蒙古人有个说法,说是那时候成吉思汗的那些将士们每人都有五六匹马,最少也是两匹,一匹跑得累了,就换一匹,这样蒙古骑兵能一直以高速度、旺盛的战斗力追击敌人,如果这匹马实在身体不好了,就交给后放养着,养好了再骑。“这个事书上倒是没有明确的记载,但是是这个样子的,蒙古人打仗一直是这个样子的”,世界著名的蒙古学者贺西格陶克陶老师说,“一直到葛尔丹和清朝打仗,还是这个打法,那时候记载已经很明确了。”但是到葛尔丹的时代,大炮已经被清军用在战场上,面对炮火的攻击,战马在热兵器面前的劣势出现。

蒙古马,五畜为首

马不仅不是破坏生态的动物,而且是保护生态的动物。草原五畜里生态的灵魂是马,马是最生态的家蓄。马在五畜里他的活动范围最大,速度最快,马喝最清凉的水,吃最清新的牧草,整体形成一个结果,马在一个地方不会呆太久,所以不存在践踏的问题。践踏的问题是网围栏造成的,你不让走了,所以他着急,一个网围栏里就有一些种类的草,现在生理上要求他必须吃别的草,比如秋天和春天,必须吃碱滩上的草,他消化那么多食物,胃酸太多了,食欲不行,但又要储存能量,马上吃碱滩上的草,这样中和,食欲大增,要应付明年的严寒。马总是要吃新鲜牧草,哪有新鲜牧草去哪里吃,这是不会吧草都吃完了,老牧民说了一句话,草这个东西是吃不完的,是踩完的。

植物有一个机制,刺激再生,草这个东西如果不吃,反而要退化。不吃是不行的,最有营养的草不是第一茬,是第二茬。草这个东西吃完了以后,第二茬生长力是翻一番的。我们国家植物学家任济周院士在祁连山北坡上做过实验。这就是为什么游牧民族在如此脆弱的生态系统里能够长期生存的原因。世界有一个共识,凡是人类生存过的地方生态环境总是被破坏,可是蒙古草原几千年没有被破坏,欧美学者、澳大利亚学者来了不可思议,这里有天然牧场,还有天然草原,根据他们的理解我们的草原是世界上最脆弱的生态系统,那么我们拿什么来维护的?就是游牧,不超过14天就搬走,牧草刺激再生以后,出来的生产力翻一番。吃了14天以后,没有把草吃完,而且把草又增加了一倍,就是两倍。这个机制是这个脆弱的生态系统维持了几千年。这个工作主要是马群做的。它走得快。还有吃马牧草,吸收消化的养分不到一半或者一半左右。剩下的一半返给草原,而且一见雨水就分解,渗到土壤里,促进生态循环。所以如果在牧区有生活经验,你们注意蘑菇圈,那是因为风刮来一些养分,还有就是马活动过的地方,夏天蜇马的黄蜂蜇得厉害,中午马不吃草,头顶着头围成一圈,抡着尾巴打黄蜂。走的时候留下马粪,马粪的地方长蘑菇圈,证明土壤的养分在这个地方最好。还有有经验的老牧民,秋天草变黄前牧马。它只吸收一半左右的营养,另外一半的养分留在马粪里,那个马粪是春黄不接的时候,牛羊产子畜的时间,非常重要,等于青储一部分饲料,而且是秋天最新鲜,最有营养的饲料。 

蒙古马,自由的生灵

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第二种动物像马这样,它是富有野性之美的生灵,但却是一种家畜,它被人驯养了几万年,为人工作,被人役使,任劳任怨,在工业革命以前,它是人类最重要的动力,但它始终是野性的,每一匹马都热爱自由,每一匹马都需要驯化才能和人合作,而即使它被驯化了,当它的鞍子卸掉,笼头摘掉,它依然自由奔跑,像个野生动物。

蒙古人养马和世界上许多民族不一样,蒙古人从不给马建立房舍、马厩,而是让马在草原上自由奔跑,并让它们按照自然习性组织家庭,四处迁徙,马的家庭由儿马子即种公马管理,每群十几到三十几匹不等。“马这个动物需要自由,越把它养得自由,它就会长寿,体质就会好,越把它圈起来,越不行。”宝音达来说。

48岁的宝音达来是牧马人,他的家里牧马有多少代了,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能记起的情况是爷爷就是个牧马人。那时候,草原上很多人家的马放在一起,由一个人包下来,再雇上几个马倌轮流管理。在这一千多匹马里,有两匹母马是爷爷的,据说,爷爷放养这一千多匹马的真正目的就在于把他自己的两匹母马养好。当马倌,他可以跟着马群走,经常看着他的母马,避免它们被别人抓走骑。

蒙古人的坐骑并不是整天拴在家里的,也不是每天骑,尤其是母马,因为要生小马驹,有几个月时间是不能骑的。“我爷爷放马是游牧,在四、五十万亩的土地上游牧,从现在达里淖尔镇到白音查干南边的五队镇,也就是现在的贡格尔草原这一大片,都可以自由走动。”那个时候,马的成活率很低,有十几个母马的话第二年也就是得到2、3个小马驹,野生动物多,主人照顾的也少,有一部分被狼吃了,有一部分被冰雪冻死。那时的马和人接触很少,很野,见到人很紧张,远远地就逃掉了。

蒙古马在草原上的生活方式和野生的食草动物没有什么区别,在这一千多匹马中有很多家庭,每个家庭由一匹儿马子带着母马和两岁以下的小马组成,儿马子就是家长,它自己会管理马群,牧马人数马的时候,只数儿马子,儿马子只要都在,马一个也丢不了。每年春天,儿马子要赶走到了虚三岁的小马,母马咬到别的马群去,公马则赶出马群。过去几百上千匹马在一起放,从这群里出去的母马就可以进入没有血缘关系的马群中,成为那个家庭的成员,就像女孩出嫁了一样。和野生动物有点不同的是,牧民会把不做种马的公马骟掉,以方便管理马群,防止这些不够好的公马划拉母马,或者成天和儿马子干仗。骟马除了骑乘以外,还会跟着原来的马群,儿马子对它不是那样排斥了,但是也会要求它和母马保持距离。我在宝音达来家附近见过一群马,马群中有一匹特别漂亮的黄膘银鬃马,它的银鬃很长,色彩明亮,十分飘逸,它总是站在马群边缘,宝音达来告诉我,它是匹骟马,如果进了马群儿马子会往外撵,那个马群的儿马子,是一匹矫健霸气的黑马,而这匹银鬃马的目光总是略带委屈。半年后我再次见到这匹银鬃马的时候一个牧民牵着它,它是那个人的坐骑。 

春天马是最虚弱的时候,这时候,马会顺风走,有时候就会跑丢,如果不是身体虚弱的话马是逆着风走的,即使冬天刮白毛风,也不会丢。马到冬天夜里一点都不动,站在原地叹气,它们知道动了就不知道会跑到哪去了,知道哪里安全,就在安全的地方不动,如果看马的人睡着了,马群动了,骑的那匹马就拉他,叫醒他。夜里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但是牧马人只要顺着骑的那匹马的感觉走,那匹马能把一群马都围在当中,一匹也丢不了。“要不我说比人强呢!”宝音达来说,“不光是骑的那匹,所有的马都有这个本事。夜里聚在一起,不会走丢。如果大帮的马跑了,找不到,你就把自己的马撒出去,它就能把马都找着。”“在爷爷的时代,马往外卖的很少,主要是自己家里用,用了好几年,蒙古人不忍把它卖掉,一直养到老,养到死,用它的力量,但是不要它的生命,如果卖出去就不知道人家怎么弄了。”宝音达来说,“蒙古人讲究马的灵气,马的灵气失去了,就不跟自己家一起了,交换多了,灵气就下降了。”另外以前往外交换的,主要不是卖钱,都是换东西,以前蒙古人办大事情,比如结婚,需要银戒指、粮食、需要布做衣服,有时候就用一匹马去交换。这种马都是没用过的马,已经为家里出过力的马就不交换了。

蒙古人很忌讳把马用了好几年又卖了,认为这样不仅会毁掉马的灵气,而且把五畜的灵气都给毁了。马死了以后,还要把马的头系上哈达搁在高处。并不是所有的马,都有这样的荣耀,主要是有功劳的马,这里面包括骑了很久跟人有感情的马,或者生了很多小马的母马,还有用了很久的种公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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